[原文]
用兵有言:“吾不敢为主而为客,不敢进寸而退尺。”是谓行无行,攘无臂,执无兵,扔无敌。祸莫大于轻敌,轻敌几丧吾宝。故抗兵相若,哀者胜矣。
[通释]
军事指挥官这样说:“我不敢做进攻者就只能作防守者,不敢前进一寸只好退让一尺。”这叫做行军作战用不着排列阵式,搏斗厮杀用不着绾袖挥臂,抓捕敌人用不着使用兵器,牵制敌军用不着部署兵力。没有比轻易与人为敌还大的灾祸了,轻易与人对抗差点儿让我失去遵从的道。所以敌对双方兵力相当,同仇敌忾的一方获胜。
[解读与点评]
本章强调按道的原则应对战争,表达了老子的指挥决断思想,战略观和战术观。
“用兵有言:吾不敢为主而为客,不敢进寸而退尺。是谓行无行,攘无臂,执无兵,扔无敌。”提出作战要善于退让,避免与敌对方正面交锋。
“祸莫大于轻敌,轻敌几丧吾宝。故抗兵相若,哀者胜矣。”提出不轻易与人对抗。
“用兵有言”中的“用兵”本来是“使用兵力”“指挥作战”的意思,而实际应该是“用兵者”或“用兵时”,即“掌握兵权的人”“军事指挥官”或“指挥作战时”“使用战争手段时”。“有言”即“有话”“有这样的话”。这里的“言”即“吾不敢为主而为客,不敢进寸而退尺”。“吾不敢为主而为客,不敢进寸而退尺”是老子引用用兵者的话,尽管这里的“用兵者”是老子假托之人。“是谓行无行,攘无臂,执无兵,扔无敌”,是老子对“用兵者”之言的解读,是对“吾不敢为主而为客,不敢进寸而退尺”的解读。
何为主,何为客?主是主人,是主动发动战争者,是主动进攻者,是决定取舍选择动向的人,是事态发展的主导者,是表面上的命运主宰者,是主动的一方。客,是客人,是不得不接受战争者,是被动防守者。客随主便,客要听从主人的安排,随着主人而动。“不敢为主而为客”,就是不敢喧宾夺主,唯主人马首是瞻。从这一点来看,客虽然表面是被动的,但实际最主动,可以以不变(只做“客”,随主而动)应万变(适应不断变化了的局面),才能立于不败之地。
为什么“不敢进寸”却要“退尺”?“进”是示强之道,“寸”极言其小。我是被动者,我处守势,不需要“进”,连“寸”都不“进”,一点儿都不“进”。与“寸”相较,“尺”大其十倍。“退尺”是忍让之道,是示弱之道。不为主而为客,不进寸而退尺,就是不表现强悍,就是守柔,因为“木强则折,兵强则灭”(第七十六章)。这是极富智慧的思想。
“是谓行无行,攘无臂,执无兵,扔无敌”即:
“这就叫行军作战用不着排列阵式,搏斗厮杀用不着绾袖挥臂,抓捕敌人用不着使用兵器,牵制敌军用不着部署兵力。”
行军作战用不着排列阵式,是无阵式可排,是轻易不与人对阵,是灵活机动的作战策略。
搏斗厮杀用不着绾袖挥臂,是不与人搏斗厮杀,是避免与敌正面冲突,尽量不与敌方肉搏,所以用不着绾袖挥臂,这是不对抗的策略。
执,抓捕。兵,兵器。抓捕敌人用不着使用兵器,是不实施抓捕行动,是让对方自己提出和解方案,是让对方自动放弃作战,缴械投降,是“不战而屈人之兵”的策略。
扔,牵制。敌,对敌,使匹敌。牵制敌军用不着部署兵力,是没有兵力可部署,是用其他方式牵制敌方,使敌方不敢轻举妄动,这是以弱制强的策略。
“行无行,攘无臂,扔无敌,执无兵”是守柔、处下,是无为之道,就是不摆花架子,不托大,不蛮干,不仗恃武力,就是以奇用兵。
“轻敌几丧吾宝”之“宝”是什么?是不主动挑起战争之“不敢为天下先”,是不多事而少为之“俭”,尤其是与杀伐对立之“慈”,这些正是老子说的“三宝”。
为什么“抗兵相若,哀者胜”呢,它又与“轻敌几丧吾宝”是什么关系呢?什么是“哀者”?哀者,怀着悲哀之情的人,即受到攻击,不得不带着悲哀心情去自卫反击的人。“哀者”是本来不愿意与人敌对,却不得不与人敌对者,是万般无奈者。哀,意犹“同仇敌忾”。轻易与人敌对丧失的正是“三宝”。“我”是在万般无奈的“哀兵”情况下“不得已而为之”的(第三十章)一方,因没有退路而同仇敌忾舍生忘死的一方。因为“我”不是主动发动战争一方,守住了“慈”。“慈,故能勇”,因此在力量相当条件下“哀者胜”。此乃“夫慈以战则胜,以守则固;天将救之,以慈卫之”的道理(第六十七章)。
见到“攘臂”就会想到《三国演义》中赤膊上阵的许褚(前一章已经谈到),见到“列阵”,我就会想到春秋时不擒二毛、不鼓不成列的宋襄公。
《左传·僖公二十二年》记载了这样一个战例:
楚军进攻宋国来救郑国。宋襄公要与楚军对战,司马鱼极力劝谏说:“上天抛弃殷商很久了,您要中兴它,是不可赦免的罪过。”宋襄公不听。冬天十一月己巳这一天是初一,宋襄公同楚军在泓作战。宋人已经摆好阵式,楚军还没渡完河,司马鱼说:“敌军人多我们人少,在他们正渡河时请下命令攻击他们。”宋襄公说:“不行。”楚军都渡过了河但还没排开阵式,司马鱼又向宋襄公请求进攻楚军。宋襄公说:“还不是时候。”等到楚军排好阵式后宋军才进攻他们,宋军被打败了,宋襄公被打伤了大腿,败军逃跑回城时守城门的官员都被楚军消灭了。
宋国人都责备宋襄公。宋襄公说:“君子不重创敌人,不活捉有白头发的人。古时候指挥作战,不凭借险隘。我虽然是商朝灭亡时遗留的后代,作战也要讲究不击鼓命令士兵向还没排开阵式的敌人进攻。”子鱼说:“您不懂得作战。强敌被阻挡在险隘前没排开阵式,是上天帮助我们。拦截进攻他们,不正是好机会吗?即使这样还怕不能打败他们呢。况且今天的强敌是来侵犯我们的,即使是头发都白了的敌军,能抓获的就抓获,对花白头发的人还怜悯什么?训练士兵作战明白什么是耻辱,追求的是消灭敌人。还没有把敌军打败,为什么不重创他们?如果不忍重创敌人,还不如不伤害他们;可怜花白头发的敌人,还不如归顺他们。三军作战要充分利用有利条件,鸣金击鼓是为了振奋士气。利用所有条件,险隘是可以的;用强烈的声音壮威,一个劲儿地击鼓是可以的。”
宋国是商朝的余孽,当时是个中等国家。宋襄公是宋桓公嫡子,叫兹父;这段记录中的大司马叫子鱼,又叫目夷,是宋桓公的庶子,是兹父的哥哥。宋襄公于鲁僖公九年即位。鲁僖公十八年,当时的霸主齐桓公死了。齐国是个大国,宋襄公趁齐国乱,“败齐师于甗(yǎn),立孝公而还”。就是这个宋襄公,在鲁僖公十五年冬和鲁僖公十九年,两次派兵伐曹国。其中鲁僖公十九年宋襄公把滕国的君主婴齐抓了起来,让邾文公在次睢之社杀了鄫国的君主祭社——这是很血腥的“人牲”祭祀,在当时也是被君子认为不道、不仁的行为。在诸侯无伯的情况下,鲁僖公二十年,宋襄公就想以不大的宋国“欲合诸侯”,大有充当盟主的态势。鲁僖公二十一年春,宋人为鹿上之盟以求诸侯于楚僖公,楚曾“执宋公以伐宋”。鲁僖公二十二年“夏,宋公伐郑”。这些过程中,宋襄公都不听子鱼的劝阻,自讨其祸。这次他受伤后,转过年就死了:“夏五月,宋襄公卒,伤于泓故也。”(《左传·僖公二十三年》)宋襄公在位仅十四年。
诚如子鱼所言,宋襄公不知晓“道”,“未知战”。按宋襄公的军事理论,君子打仗,不应该重创敌军,不应该活捉头发花白的人,不能把敌军阻挡在险隘前,不能向还没有排好阵势的敌人发起攻击,这是典型的被后世讥笑的“宋襄之仁”。该行仁时宋襄公不仁,不该慈悲时宋襄公大发慈悲,这正是“正复为奇,善复为妖”(第五十八章)的表现。我在这里盘点宋襄公,就是强调他是个不折不扣背“道”而驰的人。
总体看老子的军事思想是以“无为”、少为、处下、守柔、守静、稳重、示弱、避害为基调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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